青春背负多少乡井水

期次:第252期    作者:刘杨   查看:49





  我少时皖北的乡关,仍是打井垒灶台的模样。那年父亲靠着老墙根,饮干了初春新打上来的第一瓢乡井水,便带着母亲下了南方。稍加安顿,亦把我接了去。自此,我所有膨胀为青春的发肤肌骨,都被置在了他乡,那些乡井水,也渐渐钻入到我更深处的血脉里。以至于我常常觉着肠肚里泛着鳞月清光,照着那肠牵肚挂的地方。
  那地方,不南不北的地理分界,空荡平整的淮河平原,使得冬日里西伯利亚的冷气团长驱直下、长期滞留,大风、暴雪总是按时光顾这片土地上的城市、乡镇、农村…只是它终究穿不过城市人家的高墙厚瓦,捱不过墙内房间的空调暖气。可恶的寒冻,也只能在破旧落败的村子里作怪。它们轻而易举地就钻过土坯的墙皮,未贴实砌牢的灰瓦檐角。然后一股脑地钻进老人破旧灰暗的棉袄或者因年久而质地生硬的被褥床铺。而村子村外,没有一片白桦叶能熬过初冬,亦没有一丁河湖水能不被封冻。
  我在出生后的六七年,就一直在这样的冬日里身高一冬蹿过一冬,身子一年又一年地撑大祖母打了补丁的衣物。那时候季节里的冬天还只是冬天,祖母的身子还硬朗着,替我这个孙子操持这操持那。
  后来当我步入成年,身子骨停在那几年青春时期。望着添了白发,眼角深深皱纹的父亲,念起远在故里卧床不起的奶奶,才知晓,原来在人漫长的一生中,命运早已划好了春夏秋冬。我被赶往了夏季,父亲他已经入秋,老屋的奶奶早比窗外先入了寒冬。
  而我从去年的八月末入兰州求学到如今也早渐已入乡随俗。
  兰州干燥、风尘的天气,也早已习以为常。近月来,暖气也通向校园建筑物的各个角落,西北凛冬的寒冷,也开始隔离在窗外,同时也渐渐生起对冬日覆满大地的大雪的期待。只有父母亲仍是隔三差五地按时记挂与电话叮嘱,那边冷,多穿点衣服。听母亲提起,近日来,皖北家乡常下起大雨,飘落大雪,气温亦常低至零下。久居浙地的十几年,他们早已适应了南方的冬日,而去年随我高考完搬回家乡,终归是要年年受着家乡寒冻的大雪北风。
  我的父母亲,他们在青壮年意气风华的奔赴温热的南方讨生计。而今他们人到中年,稍有积蓄与安稳,却因各种家事以及年迈的亲人,或者是血液的乡愁,不得不举家归乡。皖北的秋冬季节一年又一年轮回,大雪一年又一年深至小腿肚,只有他们的身子骨突然开始苍老、年迈,开始迎接皖北家乡的寒冻。
  母亲在南方时,冬日虽较为温和,许是因为过多用手操劳,总会把双手冻伤。手指臃肿之外皆是细小的裂痕,偶尔裂痕里渗着部分血迹。然而我每次月末归家,她总会又在冷水里洗弄各种蔬菜海鲜肉类。饭桌上,她亦会将熬了一早上的排骨汤端至饭桌靠近我的面前,舀汤的勺柄亦总是朝向我,并不忘说上一句,多喝点,驱寒。她关切自己孩子的身体发肤甚过关心自己,返校临行前,她明知我不喜穿戴手套围巾,仍是将包装精美的两件物什硬塞进我的背包中。而对自己臃肿冻伤的手不闻不问,关心甚少。而今她身在更寒冻的皖北家乡,我却突然无法想象母亲双手的模样。
  而电话中母亲又向我提及奶奶早已不能下床了,即使卧在床上,仍是手脚伸缩不利索,手腿脚的部分地方也早已凹陷崎形。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仍是向母亲问起了奶奶近况。不过这些,或者其他家事,她从不在电话中主动道与我,电话的整个内容总是围绕我、学校或是兰州。关切我近日的伙食,穿衣,或者零花钱。前日在电话中,我向母亲确认了下老家奶奶屋里的座机号码,却得知,老屋里的座机坏了,听不到声音了。我才突然发觉它应该是老得禁不起外界的折腾了,老得像它身旁的旧电视机一样,天线接着,却也时常跳出“滋滋滋”的花了的界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着老屋里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年迈而不中用,连爷爷奶奶一起。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兰州,想起那个补休好几回的老屋,想起老屋里所有灰暗生锈或斑点的物什,想起风湿卧床不起的奶奶,想起那张破木桌抽屉里包了好几层发黄的爷爷奶奶的结婚证件,竟突勿地、毫无缘由地落下泪来。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关心人的人,也似乎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或是孙子。每次见母亲冻伤的双手,即使心中有千言万语的关心也在出口前成了那我去学校了。亦从未思及去买几只护手霜,皲裂膏之类的给母亲,只是一味地占有她的爱。对远在乡关的奶奶亦是少有问候,只是每个霜月空照的夜晚,我望向窗台,似乎总能望见那个一入夜便熄了灯火的村子,村子东面,一户朝南的人家,旧电视吱呀吱呀地放着,奶奶又郑重地撕下一页日历,勉强瞅着日期还不忘念叨着,我的杨儿应该快回来了吧。是啊,快回来了吧。
  只是一梦南柯,已难归少时。父亲当年饮着乡井水撇下家乡,而今我想负着乡井水还去家乡。可是父亲回了,我仍在他乡,我的青春里仍要背负多少乡井水。